
諧仿電影 (parody) 給觀眾的普遍印象,通常是一種挖苦嘲諷其他強檔大片的喜劇電影類型。這樣說來,發行被嘲諷大片的電影公司,應該不會覺得這些諧仿電影有啥有趣之處。
事實上,諧仿電影史並不都是這樣的,這部電影即將在這個月自網飛下架(編按:本文發表於 2025 年),它瞄準一部顛覆恐怖電影史的經典作品,毫不留情地以各種下流笑話進行攻擊,而它與這部經典電影竟然還是同一家電影公司發行的?這就是神奇、低級、不正經的《驚聲尖笑》。
2000 年 2 月,恐怖宗師衛斯克萊文的《驚聲尖叫》系列,推出了第三集。若用最粗劣的方式介紹《驚聲尖叫》,就是「顛覆」與「與時俱進」。克萊文大師在這些電影裡,不停地解構過去恐怖電影的公式套路(許多是他的追隨者們所建立的),同時因應當代社會的流行文化趨勢,設計他的兇手與犧牲者們。
可以說,《驚聲尖叫》是顛覆舊時代、同時解讀新世代的劃時代恐怖電影。不過 2000 年的《驚聲尖叫 3》野心更大,它不但依舊自覺於本身是一部恐怖電影,同樣也自覺是三部曲終章的地位,同時對「恐怖電影」與「三部曲」的定義,進行顛覆與再改造。

《驚聲尖笑》(圖片來源/IMDB)
2000 年 7 月,發行《驚聲尖叫 3》的電影公司次元影業,推出了《驚聲尖笑》。《驚聲尖笑》的中譯片名,看得出來是衝著《驚聲尖叫》而來。但事實上,這部電影的原名「Scary Movie」,與《驚聲尖叫》有更深的關聯——第一,當時《驚聲尖叫》製作時的籌備暫定名稱 (working title),就叫做 scary movie;第二,《驚聲尖叫》裡兇手的名台詞,就是打電話給被害人,問他們「你喜歡的恐怖電影 (scary movie) 是哪一部?」
執導《驚聲尖笑》的導演基能韋恩斯、共同編劇暨共同演出的尚恩韋恩斯與馬龍韋恩斯——他們都來自好萊塢才華洋溢的「韋恩斯一族」,看起來這三位親兄弟,似乎是鐵了心槓上恐怖大師衛斯克萊文,刻意用《驚聲尖笑》嘲諷《驚聲尖叫》?
事實上並非如此,在葷素不忌的喜劇風格背後,韋恩斯兄弟們其實是極其勤快的喜劇編劇,他們的段子不假他人之手,而且一定要寫出好幾個版本,直到逼彼此笑到快斷氣才算完成——《驚聲尖笑》的劇本並不是單獨針對《驚聲尖叫》,這個嘲諷恐怖電影的諧仿構想,已經在他們之間討論好多年了。

韋恩三兄弟,由左至右:馬龍、基能、尚恩(圖片來源/AP)
韋恩斯三兄弟是自己的觀眾、裁判與敵人,他們之中有導演、有編劇、有監製、而他們每個都是諧星,而且堅信他們可以在喜劇的世界裡無法無天——只有「不好笑」才是唯一死罪。韋恩斯兄弟們覺得黜臭恐怖電影史是個好點子,特別是經典的恐怖電影。
某種程度上,恐怖電影是「更激進」的喜劇電影——恐怖電影一樣無法無天,可以剖開別人頭顱還能在夢裡殺人,無論如何超越物理定律都不要緊,只有不嚇人才是死罪⋯⋯問題是,抄襲經典恐怖電影的跟風之作,比抄襲經典喜劇電影的山寨品更多⋯⋯而這些山寨恐怖電影根本不恐怖,反而更像是一部喜劇電影。

失敗的 1974 年山寨電影《中邪的阿比》:只是黑人版《大法師》。(圖片來源/IMDB)
所以,韋恩斯兄弟們也要來山寨經典恐怖電影,而且要以喜劇的方式來山寨——這部電影也是山寨電影,但他們要「致敬」的經典比一般山寨電影更多⋯⋯而且要比這些不恐怖反倒可笑的「偽恐怖電影」更好笑。
當他們看到了同樣致敬所有恐怖電影、同時顛覆過去恐怖電影的《驚聲尖叫》,韋恩斯兄弟知道自己的點子是可行的⋯⋯只是衛斯克萊文在《驚聲尖叫》裡顛覆舊規則之後,提出新遊戲規則;而《驚聲尖笑》比較保守一點,他們顛覆舊規則⋯⋯然後站在那裡嘲笑它。
「我們為這部電影寫了好多好多的劇本,我們(馬龍與尚恩)與大哥基能一起合作編故事,然後我們寫了一份全黑人版本的草稿、又寫了一份全白人版本的草稿、還有一份高中生版本、以及大學生版本。但是當我們看到了《是誰搞的鬼》與《驚聲尖叫》這兩部電影,我們才恍然大悟⋯⋯我們終於找到正確方向了。」

《驚聲尖笑》(圖片來源/IMDB)
有了點子,應該開始把草稿化為真正的劇本。不過,韋恩斯兄弟覺得,應該先找到對這個點子有興趣的電影公司才行——免得寫好劇本又沒人要。不幸的是,全好萊塢的電影公司都拒絕了他們。他們最後的希望,是發行《驚聲尖叫》的次元影業——其實這間公司是他們最不該拜訪的客戶。
當他們向次元影業推銷這個點子時,馬龍在會議上表示,如果他們喜歡這點子,那他與哥兒們會立刻開始執筆正式劇本,等到劇本完成後,公司可以再考慮要不要投資。但是,次元影業二話不說,當場立刻決定投資這部沒有劇本的電影——最有資格對這個點子生氣的公司,卻接納了這個計畫。

《驚聲尖笑》(圖片來源/IMDB)
次元影業的老闆鮑勃溫斯坦——他是惡名昭彰的哈維溫斯坦的弟弟,兩人也是米拉麥克斯影業的共同創辦者——表示,自己為什麼火速蓋章通過了這個應該封殺、又沒有劇本的案子:
「當我想到這個案子時,我覺得,『好萊塢有誰比我們更有資格黜臭《驚聲尖叫》?』(大笑)。《驚聲尖叫》不會因為這部諧仿電影而受到影響,因為《驚聲尖叫》太偉大了。而我們必須有 guts 去發行《驚聲尖笑》,因為我們要讓好萊塢看看什麼叫 guts。」
沒錯,哈維與鮑勃都有這種土豪霸氣——所以哈維才會肆無忌憚地對女性伸出毒爪(而且讓對方社會性死亡)。不過,這樣的霸氣,卻也讓《驚聲尖笑》正式誕生。

《驚聲尖笑》(圖片來源/IMDB)
馬龍與尚恩的劇本,以《驚聲尖叫》與《是誰搞的鬼》為基底,嘲諷了《月光光心慌慌》、《鬼店》、山寨《月光光心慌慌》的《13 號星期五》、《靈異第六感》、《厄夜叢林》、影集《魔法奇兵》、《大法師》等等恐怖電影⋯⋯
但不只如此,其他當紅的 90 年代末期電影也一併遭殃,包括了:《駭客任務》、《絕命追殺令》、《刺激驚爆點》、《美國派》、《莎翁情史》與《勇者無懼》等等。
就這樣,這部被命名為《如果你知道自己上個萬聖節幹了什麼就驚聲尖叫》(Scream If You Still Know What I Did Last Halloween) 的劇本完成了——後來改成了《驚聲尖笑》(Scary Movie),比起落落長的原片名,可說是微言大義。

《驚聲尖笑》安娜法瑞絲(圖片來源/IMDB)
《驚聲尖笑》這部電影,充滿各種想不到。它的女主角是當時從未當過主角的安娜法瑞絲,法瑞絲當時在好萊塢默默無聞,她不但沒有主演經驗、也沒有任何經紀人⋯⋯她甚至沒有經過導演與選角監製的面對面試鏡,就成為了《驚聲尖笑》的女主角。法瑞絲回憶這段灰姑娘變鳳凰的經歷:
「我要參加《驚聲尖笑》試鏡時,是我媽肩膀扛著那種超大又老舊的錄影帶攝影機,幫我拍下試鏡內容,可是要拍第二段試鏡指定內容時,我跑去找鄰居請他幫忙拍,因為《驚聲尖笑》指定的內容太母湯了,我不能叫媽媽拍這種內容。
而當我把帶子寄給劇組,他們後來要我過去片場一趟。我就準備我的小包包,先借住在加州柏本克的朋友家,然後搭便車到好萊塢去試鏡。可是《驚聲尖笑》劇組一直要我待在那裡等待回覆。最終只帶隨身包、沒帶行李就來好萊塢的我,只好去買一些新衣服方便換洗⋯⋯那時候我真的覺得⋯⋯老娘連坐計程車的錢都沒有,怎麼可能有辦法住旅館呢?」

《驚聲尖笑》安娜法瑞絲(圖片來源/IMDB)
當時選角監製告訴導演基能韋恩斯,他看到一個女生蠻適合來演《驚聲尖笑》,但是她完全是好萊塢菜鳥,想問問導演的想法。而基能不置可否,覺得可以讓安娜法瑞絲來試試看——法瑞絲開始整理她的迷你小包。
但是,當法瑞絲終於與導演、編劇和選角監製見面時,她甚至還沒開始表演今天指定的內容。韋恩斯兄弟就如同鮑勃溫斯坦在沒看到劇本的狀況下就同意製作《驚聲尖笑》一樣⋯⋯他們也立刻要求法瑞絲成為他們的女主角。沒錢坐計程車與住旅館的法瑞絲,甚至還沒有聘請可以幫她協調薪水的經紀人。
法瑞絲因為在這部電影裡的「奔放演出」(那些她不願意媽媽看到的橋段),成為了好萊塢的另一位新喜劇演員。她陸續演了四部《驚聲尖笑》電影——甚至當韋恩斯兄弟在第二集之後被次元影業踢出這個系列,法瑞絲仍然是女主角。

《女郎我最兔》安娜法瑞絲(圖片來源/IMDB)
安娜法瑞絲陸續主演了《小姐好辣》、《女郎我最兔》、動畫《食破天驚》、《先生你哪位》等等電影。《驚聲尖笑》成為她的事業起源、同時也是演員生涯代表作——但別忘了,在《驚聲尖笑》初版海報上,甚至沒有印上安娜法瑞絲⋯⋯電影公司還不信任這位灰姑娘能真有啥作為。
有趣的是,2000 年 7 月上映的《驚聲尖笑》,成本(1,900 萬美金)還不到 2 月上映的《驚聲尖叫 3》(4,800 萬)的一半。但是,《驚聲尖叫 3》的全球總票房 1.6 億美金,卻比不上《驚聲尖笑》:這部低級掛帥的電影,在全世界獲得了 2.7 億美金的驚人票房。
不只如此,《驚聲尖笑》的票房,比元祖《驚聲尖叫》至《驚聲尖叫 4》等四部電影都要高(也比 2025 年的新版《驚聲尖叫》還高)。而《驚聲尖笑》不只也跟《驚聲尖叫》一樣,衍生了好幾部續集,它也催生了 2000 年代另一波諧仿電影跟風潮——嘲諷山寨電影的山寨電影,也被山寨了。

《驚聲尖笑》(圖片來源/IMDB)
《驚聲尖笑》從諧星兄弟的野心之作,變成了電影公司展現 guts 自嘲的喜劇電影,又變成了其他諧仿電影的致敬範本⋯⋯衍生出了諧仿浪漫喜劇的《正宗約會電影》、諧仿大成本電影的《史詩大帝國》、諧仿《300 壯士》的《這不是斯巴達》、諧仿超英雄電影的《超能英雄總動員》、諧仿《暮光之城》的《吸血鬼了沒》等等評價不妙的作品。
韋恩斯兄弟像是製造了一個諧仿電影的莫比烏斯環,這讓《驚聲尖笑》的誕生,多了一分傳奇的神聖氣氛。

《史詩大帝國》(圖片來源/IMDB)
當然,韋恩斯兄弟對《驚聲尖笑》系列後來的發展,沒什麼興趣:溫斯坦兄弟不想付那麼多錢給韋恩斯兄弟,於是在毫無告知的狀況下,把他們踢出《驚聲尖笑3》的製作團隊。
根據馬龍的說法,次元影業沒付錢就算了,甚至還偷了他們的點子,用在《驚聲尖笑 3》上⋯⋯次元影業徹底剝削他們、偷了他們的創意,馬龍韋恩斯至今仍然餘恨未消。
「當時我們在聖誕夜時讀到新聞,他們(次元影業)要找其他人執導《驚聲尖笑 3》,我們理應可以告他們或做什麼之類的,但是另一方面,我們又覺得,次元影業唯一能補償我們的,只有讓我們創作全新的作品才行。
說真的,我可以寫一整本書,來談他們是怎麼整我們的。那間公司仍然欠我們錢⋯⋯欠我們很多很多錢,他們真的是很壞的黑心企業。」

《小姐好白》(圖片來源/IMDB)
忘記《驚聲尖笑 3》吧,在《驚聲尖笑 2》之後,基能、尚恩、馬龍等三位韋恩斯兄弟,幾乎沈寂了 2 年,而他們以《小姐好白》作為重出江湖之作。
基能執導、他們三人編劇、而尚恩與馬龍飾演扮成喬裝白人女子的黑人警探⋯⋯更重要的是,《小姐好白》與次元影業、米拉麥克斯影業與溫斯坦兄弟(或衛斯克萊文)一點關係都沒有。
而這部 3,500 萬美金成本的電影,獲得了全球 1.1 億美金的漂亮票房。這部完全原創、沒有諧仿的韋恩斯兄弟喜劇電影,也許是他們最成功的復仇⋯⋯與最好的心理治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