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大衛柯能堡或許是現今題材最多元,且最樂於挑釁觀眾的科幻導演。其作品幾乎涵蓋剝削電影招攬觀眾的各種元素,但它帶來的苦澀及不適,卻遠高於觀眾期待的感官刺激。在台灣上映時譯為《穿心蟲》的《毛骨悚然》就是典型的例子,它的概念雖像賣弄情色的怪物片,卻瀰漫人類心靈臣服於慾望及暴力的恐怖感。

《穿心蟲》的電影廣告(圖片來源/作者提供)
片中的寄生蟲原本是人類器官的代替品,然而它們對繁衍的渴望,驅動宿主吞噬及消弭所有理性之聲。片尾的宿主們看似衣著筆挺,井然有序的開車離開,實則已退化為虛無的空殼。柯能堡不談善惡、不願細究問題如何解套,僅專注於身體失控的當下,心靈經歷的掙扎與困惑。
這種心靈與身體的鬥爭,是柯能堡作品的核心主題之一。它們充滿對生命機能及肉身結構的迷戀,例如在《雙生兄弟》裡,我們看見傑瑞米艾朗一人分飾兩角的婦產科醫生端詳人體器官,頌讚自然之美。而片中的手術演示,無論是手術台或連身的長袍,都像某種宗教祭壇。

《變蠅人》(圖片來源/IMDB)
但另一方面,柯能堡理解身體展現的平衡及和諧並非永恆。「身心合一」是難以企及的理想,身體時常出現意志無法掌控的僵化、增生、突變或衰退,令人驚訝又挫折。無論是原創的《穿心蟲》及《狂犬病》,或舊作翻新的《變蠅人》,意志在柯能堡的怪物電影中,通常是弱勢的一方。他甚至捨棄原版《變蠅人》的主角不惜摧毀自己的肉身、也要守住僅存人性的執著,反而讓他逐步與昆蟲化的身體同步,從探索新身體的過程中衍生出優越意識,並渴望更多的軀體融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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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嬰靈》(圖片來源/IMDB)
不過在他生涯最駭人的作品《嬰靈》中,意識不但獲得全面勝利,更宛如創造者般將身體分裂重塑,將抽象的狂怒情緒,變成攻擊性極強的類人生物。諷刺的是,意識的超脫帶來的反而是他人的恐懼與創傷。而鼓勵患者釋放憤怒,卻無處安置憤怒的心理療程,正是增幅這種駭人力量的幕後推手。

《掃描者大對決》(圖片來源/IMDB)
如果要粗略的區分柯能堡的科幻創作階段,或許可大略分成「生物」、「心靈」與「機械」三個時期。《嬰靈》稱得上是從失控身體,過渡到幽暗心靈的分水嶺,也成為《掃描者大對決》(台灣上映時譯為《掃描者大決鬥》)及《再死一次》等超能力題材的起點。《再死一次》雖改編自史蒂芬金的小說,不過柯能堡淡化他的鄉愁、政治諷刺及宗教隱喻,將焦點放在主角如何接納源自於創傷的神秘力量,並在踏上救贖旅程時,見識到個人(殺人魔)或群體(獨裁者背後的民意)意志的強大殺傷力。

《雙生兄弟》(圖片來源/IMDB)
此外,柯能堡的取材觸角也開始伸向個人心靈的內在衝突及分裂。《雙生兄弟》看似雙胞胎的愛恨情仇,但豪放不羈、重視感官享樂的哥哥及缺乏自信、一心想證明自己獨立人格的弟弟,其實代表人類本能與理性的拉扯,也再次回歸心靈與身體鬥爭的主題。片中的雙胞胎藉由互換身分共享一切的人生體驗,當弟弟試圖打破兩人的同步模式,以逃離兄長的陰影時,故事無可避免地以象徵性的「分割」儀式,劃下駭人聽聞的句點。
即使在《暴力效應》這類看似與幻想元素無緣的柯能堡作品裡,《雙生兄弟》的身分危機仍陰魂不散,只是變成逃避過去的黑幫殺手。柯能堡無意再說一個隱士俠客的故事,反而以主角的雙重身分象徵暴力本能及自由意志的衝突,最終成為他無力逃脫的束縛。

《錄影帶謀殺案》(圖片來源/IMDB)
1983 年令人大開眼界的《錄影帶謀殺案》,可說開啟了柯能堡從「機械」的角度探索身體與心靈的創作歷程,直到八十二歲時推出的新作《裹屍布》仍創作不懈。對柯能堡來說,身體如精密機械般運作細膩,甚至能像零件拆裝組合。而反過來看,機械也可以是身體的衍伸,在與有機物融合的過程中誕生新的可能。因此他在《雙生兄弟》構思酷似昆蟲口器及步足的手術器械、使《錄影帶謀殺案》出現會呼吸的錄影帶及電視,並跟《X接觸》一樣,將人體變成血肉模糊的播放器或接收器。而心靈與身體的戰鬥,則體現在人類對機械愛恨交織的複雜情緒上。

《錄影帶謀殺案》(圖片來源/IMDB)
事實上,《錄影帶謀殺案》可能是柯能堡對現今局勢預言最準確的作品。片中的新科技利用訊號刺激使用者的大腦,錄製他們腦中產生的幻想後,再分享給其他使用者。每個人都是創作者兼觀眾,既打破媒體由電視台獨佔的現象,也讓影片內容更多元豐富。但相對的,它也成為無法無天,以收視率決定價值的失控疆域。劇中科學家的預言「每個人將有屬於自己的映像管身分」更令人聯想到自媒體的興起。即使肉身消亡,網路仍完整保留人們的言行記錄,宛如新軀體永垂不朽。

《裹屍布》(圖片來源/IMDB)
從這點來看,《裹屍布》的世界觀就像收拾《錄影帶謀殺案》等作品留下的殘局,在一個難以分辨虛實、充斥假消息與陰謀論的未來社會,努力讓意志保持清醒,並對抗那些利用監視技術滲透日常生活,甚至連往生者的遺骸都能充當發信器的外國勢力。有趣的是,這次柯能堡不再把全副注意力放在個人的身心平衡,反而將故鄉加拿大以「國家」為名的巨大身體,當作他診療的對象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