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千禧年的四月,改編自痞子作家布萊特伊斯頓埃利斯同名小說的《美國殺人魔》上映了(作者本人倒是一直認為本書不可能影視化)。《美國殺人魔》當年在日舞影展引起不小波瀾,評價兩極。如今四分之一個世紀過去,這部電影的邪典地位越來越崇高,主角派屈克貝特曼每天早晨那偏執狂一般的「精緻自律」儀式也時常出現在短影音中,幾乎讓人忘記這原本是諷刺雅痞文化與消費主義的一部作品。
派屈克貝特曼的形象能如此深植人心,克里斯汀貝爾的演繹功不可沒。《美國殺人魔》中那一斧(和那一舞),替他徹底劃開好萊塢的大門,讓人從此無法忽視他那令人毛骨悚然又魅力四射的演技。不過,貝爾一開始根本不是電影公司的首選。
《美國殺人魔》導演瑪麗哈倫早在試鏡時就對克里斯汀貝爾一見鍾情,鐵了心要用他,但片商覺得他「知名度太低」,轉而力捧那位剛從《鐵達尼號》和《羅密歐與茱麗葉》下凡來的李奧納多狄卡皮歐。
結果你猜怎樣?導演和貝爾直接被開除了。瑪麗哈倫不想妥協,寧願不拍也不讓別人演!最後經過一番高層拉扯,片商只好認栽,原班人馬重新上陣。重返戰場的貝爾,明白這是他的好萊塢翻身仗。他瘋狂進入角色,私下也不講英國腔,堅持講美式英文,一整個派屈克貝特曼上身——但放心,他沒真的去殺人。(應該沒有吧?!)

《美國殺人魔》(圖片來源/IMDB)
觀眾或許都對殺人段落印象深刻,但其實全片最大量的場景是派屈克貝特曼坐著與人對話——不論是在辦公室、餐廳還是他那裝潢一絲不苟的高級住宅。導演不希望鏡頭太花俏,攝影師則在中間找到平衡:用微妙的長鏡頭和潛伏式移動,讓觀眾有「偷看」的感覺。導演最後決定走極簡路線,效仿史丹利庫柏力克的冷調設計:
「我想呈現完美表面下的不安感,讓人心驚肉跳的是那種靜默中的壓迫,而不是單純的暴力。」

《美國殺人魔》(圖片來源/IMDB)
當然,《美國殺人魔》的壓迫與暴力無所不在,但或許是表面看上去真的太「完美」了,這部電影激起了一些編導並沒有預期、也不樂見的漣漪。另一個原因,或許是來自那個讓人吵了 25 年的結局解讀:觀眾看到的,是主角派屈克貝特曼真實的人生崩壞?還是一切都是他腦補出來的幻想?
這套「幻想論」確實很誘人,將派屈克貝特曼形塑成一個中產階級的幻滅者——白天是菁英銀行家,夜裡則在幻想中展開殺戮。他的暴力行為,成了補償他空洞生活的內在投射。這樣的詮釋聽起來不僅有深度,還給人一種「真相揭曉」的快感。
只不過——這樣反而太簡單了。

《美國殺人魔》(圖片來源/IMDB)
《美國殺人魔》其實是一部關於「身份與虛無」的作品。在資本主義壟罩下,每個人都在模仿彼此的成功模板:吃同樣的東西、穿同樣的西裝、印製同一種白底壓紋名片,彷彿只有這樣才能證明自己存在。這就是為什麼電影裡的人總是搞不清楚誰是誰。就連主角貝特曼自己,也屢屢被其他人誤認為別人,或者他自己根本搞不清自己是誰。
當他試圖認罪,律師卻只當成玩笑;當他回到「犯案現場」,房仲反而冷靜地請他離開,不願多問一句。原因很簡單:一間價值百萬的乾淨高級公寓,遠比一條人命更值得保全。
真或假其實並不重要,重點是沒人在乎。

《美國殺人魔》(圖片來源/IMDB)
導演瑪麗哈倫認為是自己失誤了;她與編劇吉娜薇透納坦承,他們從來就不打算讓《美國殺人魔》的最大轉折變成「原來都是一場夢」。他們保留原作的模糊感,但並不認為一切都虛構。
諷刺的是,這部本該批判暴力與資本主義的作品,最後卻成為「連環殺人潮流文化」(serial killer chic) 的起點。類似情況還有《鬥陣俱樂部》、《華爾街之狼》與《絕命毒師》,明明帶著諷刺意味,卻被一群男性觀眾拿來當人生榜樣。網路上還流傳著一句半開玩笑的話:
「請遠離喜歡派屈克的人,特別是他 Letterboxd 上的 Top 4 電影有《美國殺人魔》的話。」

《美國殺人魔》(圖片來源/IMDB)
至於主演克里斯汀貝爾是怎麼想的呢?他在 GQ 訪談中透露,拍片前他特別去華爾街觀察交易員的生態,想要抓住那種資本主義的病態氣質。沒想到,那些還沒看電影的交易員們一看到他就興奮地拍他肩膀說「派屈克貝特曼!我們超愛他的!」貝爾一臉問號:
「你是在反諷吧?」
對方更問號:
「你是什麼意思?」
貝爾說:
「其實我當年就很擔心,到現在也仍然擔心。但對我來說,這部片就是在嘲諷 80 年代資本主義,誇張到好笑,血腥到像鬧劇,我還是覺得超級搞笑的啊!」

《美國殺人魔》(圖片來源/IMDB)
就在今年,《美國殺人魔》宣布將再度重拍,據傳將由產量豐富的名導盧卡格達戈尼諾執導、奧斯汀巴特勒主演。消息一出引起影迷熱議,大部分討論其實都明白指出:沒人期待這個新版,因為 2000 年的《美國殺人魔》已經是經典了。
我們確實不需要另一位帥哥飾演派屈克貝特曼,不過這部作品若能被重新詮釋、重新導入時代脈絡,或許能幫我們重新理解這部作品真正想說的話?當然,也有可能一切為時已晚。也許我們早已走進那個「沒人在乎真相,只看得見表面」的世界。